方言记音和语音实验

时间:2023-06-12 17:55:04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张振兴

(中国社会科学院 语言研究所,北京 100732)

20 世纪70 年代后期,汉语方言研究全面复苏,并很快进入全面发展的新时代。《方言》杂志1980年第3—4 期、1981 年第1 期连续3 期刊发美国著名声学家Peter Ladefoged 的《声学语音学纲要》(吴伯泽译,熊正辉校),向读者比较全面介绍基本的,但是前沿的声学语音学知识,希望应用于汉语方言的语音研究。《方言》杂志1980 年第3 期发表林茂灿、颜景助《北京话轻声的性质》一文,用语音实验的方法给出16 对轻声和非轻声两字组音高曲线和振幅曲线的语图对比。《方言》杂志1984 年第1 期再次发表林茂灿、颜景助、孙国华《北京话两字组正常重音的初步实验》一文,该文取出103 个有轻重音的两字组,进行物理试验,绘制概率直方图和相对分布图,并且进行统计方法的计算。可见,《方言》杂志在推动汉语方言调查研究的时候,不但继承了刘复和赵元任关于方言记音和语音实验相结合的传统,同时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最近几十年来,汉语方言的记音或语音研究大量引进语音实验的手段,使记音更准确、更精细,使语音的研究更加科学化,取得了很多实际的成绩。这是有目共睹的。

不过,我们必须认识到,方言记音和方言语音研究本质上还是属于“口耳之学”的范畴,现代语音实验使记音和研究增加了现代科学的手段,帮助解决语音研究中的某些疑难问题。这非常有益于促进汉语方言学的现代化发展。但实验语音学本身不等于方言学。

首先从普通话的a 是什么说起。早期的《现代汉语词典》(第四版以前)“拼音方案韵母表”跟a有关的韵母是:

顺便说一下,“拼音方案”声母表的g,韵母表做韵尾的g,在正文里都是。这个不经意间造成的差别,可以理解为是印刷体和手写体的不同,a和g 是印刷体,和 是手写体。只是写法不同,跟舌位前后是没有关系的。一直到了2010 年出版的第五版,“拼音方案韵母表”改a 为,跟正文一致了。当然做声母和韵尾的g 也改为,也一致了。

语文出版社1999 年版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教材“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代汉语》,列有拼音字母和国际音标对照表,拼音字母都是 u i u i o i o,这个 写成国际音标都是[a],但是惟有拼音字母i 国际音标写作[i ]。根据上下文来看,这个不是笔误。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高等学校文科教材《现代汉语》也有拼音字母和国际音标对照表,拼音字母都是,但是,一写国际音标就不同了:

就是说,拼音方案里的一个,实际读音是[ a æ ],当然是出现在不同的语音环境里。这就是所谓使用国际音标记音的宽式标准与严式标准。拼音方案用的是宽式标准,讲音位变体时用的严式标准。这里姑且先不论严式标准是否准确无误。所以普通话里的这个a 或,如果只是从说话或书写的角度说,用不着去做语音实验,但从研究的角度说,需要弄清楚在不同的语音环境下,这个a或 到底是什么,那么就需要做语音实验来判别。否则说不清楚。

再说音位学的语音分辨。音位学是一种很实用,又很科学的语音归纳与分析的方法,在方言记音和方言语音分析中得到广泛应用。音位学简而言之其实只有“对立”与“互补”四个字。“对立”指在相同的语音环境下出现。例如有很多分别尖团音的方言:

在同样的阴平调里,齐齿韵母的前面,声母分别读[ts ts‘ s]与[t t‘ ],它们是互相不同音的。“互补”指在不同的语音环境下出现。例如同属于闽语闽南话的厦门话,或福建漳平(永福)话有两组声母:

也可以倒过来说,厦门话或漳平(永福)话,韵母与塞擦音声母相拼的时候:

非鼻化音韵母可以与b l 相拼

现在进一步讨论音类记音法和语音分辨方法。上文说到的音位学的语音原则,加上适当灵活的应用,跟汉语方言的音类语音原则恰相吻合。方言记音继承了中国传统语音学的原则,首先强调区别音类:不同音类的音一定要分开,不能相混;
相同音类的音有可能归并,但并非一定要归并。同时还要特别注意某些音类的特殊与例外。因此,音位和音类的原则都是建立在语音区别性特征的基础上的。在一定条件下,允许忽略非区别性特征以外的其他细微差别。不见得都需要十分精准无差。其实这个不难理解,因为在语言的实际使用过程中,有一条隐性存在的,却是十分重要的“误差原理”:在一定条件下或在一定范围内是允许细微误差的。这种误差可以通过上下文,以及适当的语言环境或附加的语言手段(如手势等)得到必要的补偿。不仅语音如此,词汇和句子也是如此。

根据以上音位和音类的原则,以往的方言记音通常可以采用三种办法。

(一)依靠听觉来辨别音类。这个办法可以解决绝大部分问题。要相信我们的耳朵。听觉辨别是方言记音的最基本能力之一。实验证实,一般健康人的耳朵,可以区别一个音的4—6 种近似变体。听力特别好的人可能区别更多的语音变体。例如一个经过必要语音听辨能力训练的人,可以很容易听辨上文说到的a 类音五种变体[ a æ ]。从事田野调查的方言工作者,都应该接受过这种辨音能力的训练。接受这种听音能力的训练,是方言学最基本、最重要的课程之一。

汉语方言调查研究中的语音问题,采用上面说的三种方法,基本上可以得到解决。一般情况下不必求助于语音实验来验证。请特别注意:在实际记音过程中,以上所述三种办法经常是同时综合使用的。先试举几个简单的例子。例如李荣先生所举的兰州话:

上面说的方法的前提是强调音位或音类。它适合于音位或音类的语音记录和语音分析环境。这些方法在很多情况下是经验的,是否可靠还要看调查研究人员的知识和经验。因此,多学习经典性的语音记录和分析的论著,多进行实地的方言调查实践,多看多听多记,对于方言学工作者来说是最重要的。

如果要知道非常精确音值的时候,单凭上面说的方法有时就有困难。这个时候,我们应当相信语音实验的办法。就是说,方言调查研究中,语音实验是必要的。例如普通话里的一个,在不同的音节中是否有[ a æ ]五个音值?它们的语音环境是什么?完全凭耳朵或凭音理推断有时也难免缺少准确度。语音实验的结果才是有说服力的。

起码有三种情况,方言的调查研究很需要语音实验的帮助。下面分别举例说明。

第一,语音中的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方言记音中,经常出现一些两可或模糊的边界,有的是听觉问题,有的不是。对这些问题的分析和研究,需要非常准确而精细的判断。这时候语音实验手段可以提供有效的帮助。

例如有一些方言的入声是声调问题还是韵尾问题呢?

吴语苏州话是热门方言之一,各家对声调的记录和描写略有差异。有研究者提供了以下两对比字的例子:

光从苏州话看,阴平和阴入有音高问题,还有长短问题;
阳平和阳入有长短问题,但没有音高差别,都是23 调。这里的关键是阴入和阳入都有喉塞音韵尾[- ]。我们知道,在高调的情况下,韵尾[- ]是清晰的;
在低调的情况下,韵尾[- ]是模糊的。如果处于语流之中,则韵尾[- ]都是模糊的,阴平和阴入,阳平和阳入容易相混。因此,苏州话一般的语流方言记音,记录平声和入声,有无韵尾[- ],除了借助声母的清浊外,经常需要借助单字的音韵地位。光从广州话看,下阴平、阴去、阳去和上阴入、下阴入、阳入恰好成为对子。舒声和入声只有韵尾问题,从而形成长短问题,但完全没有音高问题。方言记音中记录单字可能问题不大,因为也可以借助于单字的音韵地位。但记录语流中的这三个对子,同样会出现模糊不清的问题。所以,就有显性[-p -t -k]塞音韵尾的入声方言来说,舒声和入声的差别既是韵尾问题,又是音长问题,还是音高问题。不论是单字或语流,这个凭听觉一般是可以辨别的。但是问题在于,基于隐性[- ]塞音韵尾入声的方言来说,区别其入声和舒声,音长、音高跟塞音韵尾处于什么关系?入声是声调问题还是韵尾问题?只有语音实验的手段才能够为我们提供精确的答案。

第二,语音中的其他一些疑难问题。汉语方言很复杂,很多复杂的问题都表现在语音的记录和分析上面。例如北京话[t t‘],其中[t t‘ ]是舌尖后塞擦音和擦音,其性质和发音分析应该都不是问题。可是跟在后头的这个[]怎么分析就有点儿麻烦,其音值到底是什么就很值得注意。这个音在我们常见的外国语中也少见。从古今来历来说,方言里的这个音多数来自古日母,但它的发音部位和发音方法有什么特点?必须依靠语音实验的手段才能提供精确的报告。还可以再举一些例字。

石明远记录山东东南部莒县话,有4 套塞擦音:

古精组字读[ts t‘s s]

古庄组字读[t t‘ ]

古章组字读[t t‘ ]或[t t‘ ],依古韵母分化

从语音结构说,上面[ts ts‘ s]和[t t‘ ]组拼舌尖元音[ ]韵以后,声母从发音部位看是清楚的,但耳朵听起来就很不清楚了。因为[ts ts‘ s]和[t t‘ ]和舌尖元音[ ]组合后,舌尖部位的区别性特征相互抵消而变得很模糊,实际记音时就会很困难。如果能用语音实验的手段帮助记音和分析,就会简单得多。梗摄三四等字文读是e 类韵,白读是 类韵:实验的验证。

多处单点记录出现相似元音,又缺乏描写性说明,在区域性的语音比较时就容易出现模糊或误导。例如[ ]出现于淇县朝歌、安阳吕村、辉县八里,[ ]出现于安阳铜冶、安阳马家。地点相邻或相近,记音相似度很高,差异只在于后圆唇与不圆唇之间。声调调值的记录更容易出现相似性的现象。河南林州城郊、临淇、东姚、任村等四处以及林州北邻河北的涉县、磁县都是五个声调:阴平是[41]或[31](磁县43);
阳平是[312]或[412][313](东姚是41);
上声分别是[52][42][53][43](临淇55,任村213);
去声是[44]或[55];
入声是[31](只有涉县记32)。如果把这种相似性很高的材料,用于区域性的类型比较就缺少说服力。因为这种相似性有可能是由于记录人员不同,或记录时间不同造成的。如果要证实这种相似性是真实的,就一定要求助于语音实验的手段。

其次要说到语音演变链条的验证。很多方言研究著作讨论语音演变,经常讨论演变的链条模式。其中的演变链条是缺乏说服力的。例如有研究者讨论客赣方言知三、章组读塞音的演变过程,

上文讨论音位和音类记音法,以及借助语音实验手段验证的必要性。对于一个具备一定经验的方言工作者来说,这些都不算是困难的。真正的困难在于记音以后的语音排列和分析。尤其是语音的分析,这体现了方言研究的深厚功力。

先举福州话为例。福州话是一种语音系统比较复杂的闽语方言。最特殊之处是它的韵母记音系统里有25 对所谓“松音”和“紧音”的差别,它跟声调有密切关系:凡逢[212]阴去、[242]阳去、[24]阴入三个调,韵母就是松音,逢其他调类,韵母一律是紧音。紧音韵母的主要元音舌位较高或较前,松音韵母的主要元音舌位较低或较后。例如:

ia i i u i y iam i m i n i m i ie i io i p i t iak iek i k iok

带[u] 介音的韵母15 个:

ua u uai u i uan u n ua u u ue uat u t uak u k uek

表1 崇明35 个声母的声母表

表2 武义方言40 个声母的声母表

类似的语音分析的经典性例子,在现代汉语方言学的经典性论著中是很多的。所以,语音分析是音位和音类记音中最重要的因素。分析法是汉语方言语音研究的动力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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