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散文)

时间:2022-03-19 09:37:44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前年,一位戏剧专业的博士生写关于《茶馆》演剧风格的论文,和我讨论为何现在排不出上世纪60年代北京人艺老舍、焦菊隐的《茶馆》,是否因演剧人员太浮躁了。我想了想,说,本质上是大环境变了。老北京虽是城,但从农村集市发展起来,属于农村的扩大版,生活习惯和环境氛围,都是农村的。市声嘈杂,鸡犬相闻,骡马为伴,骆驼行街,人们在四合院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城市化快速发展,城市逻辑一统天下,城与乡地位颠倒了,乡村成了城市的附庸。乡村的标志是庄稼,城市的基础是建材。庄稼自然地从田地里生长出来,浑然一体,原生态的样子,美与丑,高与低,丰与歉,枯与荣,自然如此,天地人合一。建筑是一个个预制好的标准件拼接组合,精巧的设计、高超的技术、艳丽的色彩,让天工叹为观止。可以不见一寸泥土,也可以调节冷暖,甚至控制雨和风。在城市,人类用强大的力量,把自己和自然分割开来。景观花树,宠物猫狗,均为“人的意志力量的对象化”。《老子》的理想是“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陶渊明吟咏“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人与鸡犬牲畜,都是农村的主人。城市则不然,站在高楼下眺,只见按规则来去的车与人,以及呆立在水泥夹缝里,如动物园中野兽的树。
   与我熟悉的北京、上海,甚至兰州相比,天水城区面积小很多。这种小,不只面积小,而且落差大。走路仅几步,一转弯,高楼大厦就变为古巷院落。开车几分钟,繁华闹市抛在身后,土路弯弯,黄土岩岩,树木荫荫,庄稼田田,瓜果垂垂,完全隐居田园。在山顶眺望市区,发现几十层的大楼,都在山下,不如一株小树、一枝野花、一棵青草离天和云更近。
   天水被确定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含意有三:一、历史,从八千年前的伏羲时代绵延至今天;二、文化,传承着中华民族经典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三、历史文化,曾经的领先辉煌,鞭策着今日的后发赶超。慢慢体味天水,我发现,天水的历史文化,不仅凝聚在麦积山、伏羲庙等标志景观,更弥漫在城乡的角角落落,特别是强大的现代化浪潮冲刷的边缘。
   连续几个清晨,我约三四好友同游天水西关古巷。不同于近在咫尺殿宇森严的伏羲庙,虽然有近代天水名人哈锐、张庆麟故居,立着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嵌着历史文化名城保护院落的汉白玉铭牌,但也只是凡人翘楚,落入红尘,一派烟火人间的景象了。

 一、古巷高门


   戴望舒最著名的诗《雨巷》有句“沿着颓圮的泥墙,走进这雨巷”,不理解的朋友,建议到天水古巷寻找旧时诗意。不宽的巷子,地面已被水泥沥青硬化,墙却黄泥抹就。岁月冲刷,经风历雨,原本光滑的泥墙渐渐粗糙,仿佛刻上记忆的年轮,倒与黄土高原的原生态地貌相似了。初看,以為是夯土版筑而成。其实,里面是土坯垒起。不同于江南水乡的白墙黛瓦,青砖到顶,贫瘠的西北,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砖依然是建筑材料里的奢侈品。主材是黄土稍加水潮湿后,放在长约一尺半,宽约一尺的木范里,用石锤砸成的,长宽比例,倒符合黄金分割。可以看作介于土筑和砖混的结合,延续了数千年。墙垒好,外面以细泥涂之,我老家称“绞泥”,是技术活,需抹得既光滑又均匀。白石灰抹墙,我家乡叫“明灰”,想都不敢想。记得小时候,邻居家大儿子在县政府上班,月月有“麦黄”,就是工资,明灰了房子的前墙,我二叔羡慕地说“这是咱村第一个白院啊!”
   砖主要用在两个地方,一在街门,二在屋脊。现代人讲究“品牌意识”,其实先前的人也有,街门和屋脊,就是主人家的品牌,越富裕,地位越高,街门越阔大,越多,屋脊也更高耸。《三国演义》里,有个著名的桥段,曹操嫌新建的府邸街门太大,门上书一“活”字而去,众不解,杨修曰,丞相觉门阔耳。于是,重建,改小。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但终身未称帝,街门改小,非为节俭,不越礼制也。
   官员大户,街门高大,最重要的,是门头的雕饰。《红楼梦》里,林黛玉进贾府,进了垂花门和抄手游廊。天水的大宅也有。街门两侧,木雕莲花垂垂,越富贵之家,垂花层数越多,少者两层,所见最多者,达六层。门头正面,是两朵突出的牡丹。周敦颐《爱莲说》有句“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周敦颐是宋明理学的鼻祖,却先以易学大师名世,大范围吸收易学知识入儒,是宋明理学的特色。伏羲故里、易卦源起之地天水,居民将牡丹、莲花同雕门楣,也有儒道融合之意吧。而且,不讳言世俗富贵,一样不拒绝隐逸高古,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以入世之身修出世之心,流连生活于秦州古巷的芸芸众生,内含着一种踏实和洒脱。
   门头雕饰,原本着五彩,所谓雕梁画栋也,岁月烟尘,繁华已逝,渐露出木头本色,蒙了历史的灰,斑斓返归素朴,继续迎送着来去的人和事。因建筑年代和经济实力、社会地位的不同,雕饰风格也各异,有的放达粗犷,数刀传神;有的精镂细错,纷繁复杂。这种工艺,现在的天水依然传承。先在木板上刷白,绘出图样,用锋利的小铲子,一点点铲出来,而不是刻。工作台案上,摆着大小不一的许多铲子,随时因需更换。因此,成品表面是约30度倾斜,而非垂直的,更显出立体感。
   赫然,我们发现,一门头,居然雕着龙凤图案。伏羲庙大殿门边对称着龙凤窗,那是“百王之祖,万帝之先”的居室,理应如此,凡人而用帝王之制,却为何故?细察,乃清晚期作品,皇权衰微,“礼崩乐坏”,王室专用,亦飞入寻常百姓家,在市井街巷静静飞舞了。龙陷浅滩,凤凰落架,升起的,是普通民众的社会地位。天水,作为西北近现代化的先声,不仅西北地区第一个建设使用路灯,更本质的,在民众意识的觉醒。八千年前大地湾的篝火,辉映着20世纪初天水街巷的路灯,也连着今天藉河喷泉光影,点亮一样的烟火人间。
   门头有雕刻,有垂花,亦多见题字。今天许多农村门口上,也鲜红潇洒地写着“紫气东来”“耕读传家”“见贤思齐”“进士第”,等等。吉祥励志,充满喜气洋洋的正能量。我记忆里最明晰的门匾,在姥姥家,青砖砌成的门头上,嵌一块青石,上书“扶危济困”,敦厚的颜体。小时候,常抬头,但没看见,被泥涂上了。后来舅舅刮开,才见真容,有落款,民国三十一年立。

推荐访问:烟火 散文 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