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骑士

时间:2022-03-11 09:32:28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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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娘说,买火车票根本用不着跑到衡水去,手机上就能买。她不信,认为手机上买的票肯定是假的。我只好演示给她看,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戳戳点点。有一趟直达车,晚上八点半发车,运行三十多个小时后,到达成都站。就坐这一趟吧,除此之外,别无选择。选定后,进入购买环节。我先把娘添加进联系人中,再去选票,却发现娘的名字是灰色的,无法选中。联系人中只有两个名字,张家根和王丽珍。张家根是我,王丽珍是我娘。这两个名字一黑一灰,好像来自两个世界。
  真能買?娘问。我说,买不了。她又追问为什么买不了。这是因为你的信息正在后台审核,审核通过后才能买票。如此解释,她一定听不懂。我也不知道怎样解释她才能听懂,摸着手机屏幕,不知所措,情形颇为尴尬。去衡水买吧,她说。
  能跑趟衡水,我当然愿意。刚才一时兴起,玩什么网络购票,差点断送一次进城逛逛的机会。之所以想用手机买票,无非是为了向她证明,我的手机也是可以干正事的。我又想到,即使在手机上购票成功,娘也不会相信,她必须见到实体票。村里人说她精,其实对她不够了解。他们把娘的多疑当成了精。她连我都不相信。我想去北京打工。她不但怀疑我能挣到钱,而且还认定我会一去不回,最终客死他乡。
  我活到二十三岁,从没坐过火车。娘坐过一次,那时还没我,她刚满十八岁,从四川一直坐到河北,嫁给我爹。我就是这么来的——一对相隔千里的男女,通过火车的运输,得以靠近,结合在一起,繁殖出后代。当然,事情并不像我说的这么简单。爹娘的缘分来自媒人,但他们至今不清楚那媒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人家是哪个地方的人。
  娘说过,媒人有两个,一男一女,仿佛是对夫妻。女的嘴说个不停,好像一不说话就会死,即使在沉默的间隙,嘴也是半张着的。男的一言不发,像个哑巴,耳朵却非常好使,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把目光投过去。娘是在小镇街边遇见他们的。那是下午,小镇的集市刚刚散去,娘因为丢了卖药材的钱,坐在街边哭。女人问娘怎么不回家。娘说钱丢了,不敢回家。女人说,那你跟我走吧,去成都,挣钱。
  女人说的是普通话,听起来好像收音机里的人。娘最爱听收音机,相信里面传出的每一句话。当时她已在街边哭了一个小时,如果再没有人带她走,她觉得自己只能去跳崖了。她爹,也就是我姥爷,为人挺狠的,断然不会饶恕她,硬生生地回家,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她只能选择相信眼前的女人。有那么一瞬间,她真以为自己遇到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如果菩萨降世,肯定是说普通话的。她无法想象救她脱离苦海的菩萨会说一口四川话。她和女人离开小镇,旁边突然出现那个男人。她以为,此人乃菩萨的护法,遇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总不能让菩萨亲自动手吧。菩萨很会说话,不停地描述成都的繁华景象,就像在向她布道。说完成都,她又说重庆。当他们坐上班车的时候,女人的嘴里依次滑过了武汉、南京和上海,正天花乱坠地谈论北京。
  他们到达县城,准备换乘更大的班车。娘有点慌了,想回家。女人说,接着走吧,一块去成都。娘转身要跑,被男人一把抓住,同时甩了一个大耳光。女人把娘搂在怀里,连声安慰,并大声责备男人不该动粗。娘被打懵了,与她爹相比,男人打出的耳光更结实,手硬得像块铁。她的脸肿了,心也死下来,回家不也是这样挨耳光吗?现在身边至少还有一个菩萨一样的女人。她娘,也就是我姥姥,在生下第五个孩子后,得病死掉了。她是老四,下面还有个老五,是个来之不易的男孩。我姥姥连生四个女孩,几近绝望,最后把命搭上,好歹生了个儿子,也算死而无憾。我娘觉得女人像她的娘,下定决心跟她走。
  班车在夜里开进宜宾市。他们找到火车站,买了去成都的火车票。成都是很大的城市,娘从小就听人说过。她最远只到过县城。在娘眼里,宜宾已经很大了,大得让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坐在候车厅,她好像比身边那俩人还着急。早晨背着药材出门的时候,她可没想到自己会跑这么远,一下子就走出这辈子最远的路,再往前走,每一步都是一个新的最远记录。更要命的是,她马上就要坐上火车了,火车的速度难以想象,人坐在里面动也不动,却能日走千里,夜行八百,说是飞也不为过。
  在火车上,女人与男人一边一个,把娘紧紧夹在中间。女人的嘴始终没闲着。无边无际的话语,伴随着火车轮子与铁轨的摩擦声,让娘昏昏欲睡。半睡半醒之间,娘突然感觉女人谈话对象转移到男人那边。男人终于开口,说的并非普通话,也不是四川话,但娘能听懂,应该是北方方言的一种。女人也暂时搁下了普通话,操练起与男人一样的方言。二人平静地交谈着,好像在探讨学术问题。娘假睡,专心听了一会儿,终于听出点眉目。原来他们在讨论娘的长相。男人说娘长得太丑,估计没人要。女人说好容易碰见个傻的,丑点就丑点吧,光棍汉也不嫌的,那些男的憋了半辈子,看见母猪都想日。
  娘心里有点生气,想抬起头来说几句,自己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们说。她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身体像沉入了水底,被水草缠住,无法上升。多年之后,娘终于想明白,自己之所以一上火车就睡觉,是因为喝了女人的水。女人随身带一个大玻璃瓶,里面装着水,不时让娘喝两口,她自己却从来不喝。
  火车到达成都后,娘勉强醒来。他们并没有离开火车站,真正走进这座更大的城市。男人又买了三张火车票。女人说,成都工作不好找,最好去北京,那才是真正的大城市。娘没什么意见,反正已经离家很远了。他们坐上另一列火车,一直向东,又折向北,跨越万水千山,轰隆隆地向我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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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我怀揣两张身份证,坐在开往衡水的班车上。车窗外是平淡无奇的华北平原。从小就听娘讲,她的家乡与这里截然不同,那里山连着山,全是山,村子有的建在山腰,有的建在山谷,房子高高低低,都由石头垒成,田没有大片的,这一小块,那一小块,星星点点,干起活来翻山越岭,跑断双腿。
  我活到二十三岁,还没见过大山。每当站在村子西头,看见太阳压住地平线,我就想,他们都管这景象叫太阳落山,但山在哪里?太阳根本无山可落。目之所及,只能看到另一个村子,屋顶和树木勾画出高低起伏的地平线。村子与村子之间,是大片的田地,每一个让人烦躁的春天,风吹麦浪,一波又一波,让我想到大海。我没见过海,就连湖也没见过。据说邻县有个衡水湖,我从没去过。村里人没有游山玩水的兴致,如果我对他们说想去看看大山和大湖,他们会笑话我,认为我是个神经病,甚至给我起外号,叫我傻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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