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渝《金丝猿的故事》的版本改写

时间:2022-03-11 09:31:0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时移事往,一个时代乃至具体到某一时段的风云平息之后,历史潮流之中那些未完成的,如果任其延搁荒置,有时也就形同被遗忘的,从集体记忆中遭除名而后付之阙如。个体凭借一己记忆,耿耿一念尝试将所历所见之事一一交代补全,本身也蘊含了某种对话的意向甚至对抗的意味。尽管不排除个体声音仍被统摄于集体的大背景大环境之中,因而不见得有预设中那般的卓然独立,全然不受主流影响的超脱特质,在很多情形下,个体声音所携带的独特性仍为全面认识历史做出了不可忽视的有益补充。
  李渝(1944—2014)是台湾知名女作家,作为写作生涯中唯一的长篇小说,她对《金丝猿的故事》所寄予的深意,及对其重视程度亦由再版前的这次较大规模的修订可以见出——以李渝的文体风格而论,她所擅长者,以及目前存世的文学虚构类作品绝大部分都是短篇小说——从文本所涉及的实际更动变易来看,毋宁称之为重写。作者本人对之的解释则是“再幻想”,构建出了与初版时面貌差异颇大的小说图景。新版中的题旨、章节和重点所在,都随着时代的变迁与作者人文关怀的变化而有所调整。由短而长,其间所经历的变动,绝不仅止于篇幅的增加而已,更重要的是从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的文类迁移,以及所要表达的题材内容之侧重点的更易。短篇小说所捕捉的还只是片段、横切面、速记速写式的人物故事或生活场景;长篇所要处理的时空背景、人事因素种种的配置调节,更加复杂和难以控制,不可一时尽述。以抒情性为主导,保持了李渝原本就擅长的小说书写风格,也使得《金丝猿的故事》与其他的前作之间的落差,并不如一般情况下出自同一作者之手的长篇和短篇小说差异那样大。
  “大局变动,细节自然也得随之变动,与其说是修订,不如称之为再幻想。”①小说的格局虽然未必是时局的直接翻版或投影式反映,此处的“大局”仍语带双关,既是文本的大局,更是历史的大局。在人力不可干预控制的世变情迁之下,小说文本自身便提供了一种潜在的叛逆和反击力量,它尝试补充说明了历史出于凸显主线的目的时或许遭到省却忽略的细节,为其主要脉络所不及者一一绘出形色,且保持了从其支脉上见微知著的一种探索之可能性。个人的经验不但提供了无法复制的个体例证,也留下了生命的独特印记。因此那些未完成的,也携带了直指未来的时间向度,并没有被遗忘。这里可能会出现一个时间上的吊诡,即切切不能忘怀的,亦恰恰是那尚未发生的事情。“再幻想”之下,几近重写的“(重访)金丝猿的故事”,究竟较前版发生了那些变化更动?作者诚实地将前后两个版本铺排出来,亦说明不避忌对外展露自己的思路更易过程。屡经世变历练之后的诗心,其抒情吟咏的脉络中所坚持不变的又旨归何在呢?这些都是本文试图去挖掘和探讨的问题。

一、命名与缘起


  据《太平御览》卷九六一所引《抱朴子》中句:“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金丝猿”的取义从古书所见,以及李渝也选择用过的“鹤”之正面意象来看,显然属于前者“猿鹤”的君子贤人序列中的一部分。在“南征”这一战争现场实境中的“一军尽化”,原文中虽是带有神话色彩的记叙,若深究其隐喻含义,则不无时穷节乃见,人在面临考验之时,因其品格高下有异而各现原形的意味。
  李渝的小说中常琳琅铺陈出奇花异卉、珍禽瑞兽,以其芬芳和珍异的熠熠夺目感予人深刻的印象,在《金丝猿的故事》里,也充分表现了作者的这一偏好。小说第一章即以“栀子花”为题,到了具体行文中,也对马将军的私人庭园中的花木一一作了“群芳谱”式的点名开列介绍:“眼睛留连过庭园。山棕、葛藤、雪杉、水柳、金柏、银松、金桂、山茶、相思、忍冬、合欢、草本和木本芙蓉、单瓣和复瓣杜鹃。”②这里的植物名色在字面上的形象色彩和声音上的平仄交错,形成了互相映衬之感,有声有色,串联下来尤其具清雅可听的韵律。对于将军府第来说,花园或许并不是一个必备的组成部分,但作者在此特地将园中花木拈出,逐一清点陈列,则是藉此来展现了一个具有另一重精神世界和审美空间的人的家宅别致之处。有了这样一个“自己的庭园”,主人的优雅趣味也就自然地被展现出来了。身为一位戎马生涯的将军,在渡海来岛之后,不忘为自己的生活品味寻找寄托,间接地交代了其人的性情气质中浪漫和热爱生活的面向,以此塑形出了将军有血有肉的人格形象。这甚至也可谓是对后文中涉及将军个人情感部分的合理铺垫和预示,是“此人待花木犹如此,则对人又当何如”的一种暗喻与启发的意蕴。这样的起兴模拟,为其后展开对将军所遭遇的情感和人际纠葛的相应情节,预先埋伏下暗示性的线索,并且也留下了一定的悬念。
  而在满园植物之外尚有动物。将军的猎获物所留下的可保存部分都成为纪念品,“象牙、犀角、猴头、熊皮、虎皮、豹皮、老鹰、鸠翎等等,说什么有什么,稀奇珍贵的禽和兽,追逐和杀戮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舒舒服服躺在阳光下,面目虽狰狞,神情却悠闲,众兽们到底也是获得了休歇和安宁。”③“追逐和杀戮都已经过去了”语带双关,表面是说猎捕结束,重归平静,野兽们都变成了静物般的存在。而深层的隐喻含义也是动荡的战争和迁移年代已经结束,虽然为此远离故土,来到陌生崭新的岛屿,或许人在新生活开始之际,也可以获得休息与宁静。同猎获物们一齐归于栖止的,还有将军过去的荣光和赫赫战功,连同他狩猎时的英姿皆已留在昔时。无论是已逝由“动物”变成“静物”的禽兽躯体,还是今非昔比的将军本人,都蒙上了一层怀旧伤逝的色彩,而且从其中透出几分悲壮之气,显得这样的物哀之思,不仅是一个家庭内的人事变迁,更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见证与表征。
  值得注意的是,她小说里所描写和提及的动植物其实并非自然界中的原形照搬,意在要书写自然生态云云,也与一般意义上“文学中的动物”或动物文学有异。在第二版《金丝猿的故事》修改说明中,她还特地批注了:“原本中有关金丝猿的生态描述,用得上的都转去第一章,由筵席宾客们在酒酣耳热中引介,用不上的索性都舍了。这么改动,一是盼能消除数据汇辑的斧凿之痕,一是想脱离在当代文学中已为人知的生态环保议题。”④在后半句的说明中,显然李渝是怀抱“不与时人弹同调”的心思,着意解释说明了她写金丝猿的目的另有用意,并非与习见的自然书写、生态论述中所对动物和自然环境的描写取意相同。同时她对于避免数据堆砌的自觉,也是委婉地指出了自然生态书写中可能寻在的这类弊病,以不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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